冰心走了。

　　卓如说，就在冰心去世的前一天，她看到的冰心还是那样安祥而平静，面颊上的红晕犹存，仿佛没有丝毫的病痛。冰心说过，死只是瞬间的事，甚至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个短暂的界线。所以，冰心不会真的离开我们。

　　卓如，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1979年起致力于冰心作品的整理和研究工作，编过《冰心文集》，写过《冰心传》，发表过有关冰心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方面的论文，90年代编辑出版的《冰心全集》获得了第二届国家图书奖荣誉奖。

　　记者：世界上有许多优秀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因为描述了广阔的现实，反映了特定的时代而成为大众的精神财富。而冰心绝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属于大众，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她与无数读者心心相映，用她的爱，她的真诚，哺育了整整几代人。热爱冰心的人可谓“四世同堂”，这在世界文化史和文学史上恐怕都是极为罕见的人文景观。

　　卓如：冰心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代开拓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做出了多方面的贡献。她的小说，像《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等一系列作品都体现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矛盾和问题，因而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关注。可以说，冰心的小说创作推动了当时的问题小说的写作风气。

　　而在散文创作方面，冰心一改“五四”时期匕首与投枪式的散文风格，创造了叙事散文的写作形式，特别是1921年，在改革后的《小说月报》上发表的散文《笑》，抒情和叙事相结合，情文并茂，成为现代散文史上第一篇引人注目的美文。同时，她的散文创作实践说明，用白话文同样可以写出像文言文那样优美的文章，从而为确立白话文的正宗地位起到了促进作用。随后她创作的《梦》、《山中杂感》、《往事》等也都是这样优美的篇章，当时许多年轻人学习冰心的笔调写作散文，冰心也由此创立了永葆魅力的“冰心体”散文。许多读者觉得读冰心的作品是一种真正的美的享受，而她在作品中所着力赞扬的正是真、善、美。在她的作品中，美蕴含在各个方面，有人情美、自然美、童心美、情感美，所以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喜爱。

　　在新诗的园地上，冰心也是一位早期的耕耘者，她创作的小诗，如《繁星》、《春水》使“繁星体”、“春水体”风靡一时，形成了“小诗流行的时代”，冰心也被称为“诗国的探险家”、“新文艺运动中的一位最初的，最有力的，最典型的女性诗人”。

　　冰心，同时又是杰出的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开拓者。80年前，儿童文学领域还是一片新开垦的处女地，冰心以热爱儿童的赤诚之心，多次建议北京《晨报》开辟“儿童世界”专栏。专栏创办后，她马上就写了《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并在此后的3年间没有间断，这些优美的通讯吸引了成千上万名小读者，后来结集出版的《寄小读者》，在10年中出了40多版，给几代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许多家庭祖孙三代读冰心的书成长，就在昨天（4日）我还接到广西一位高级军官的长途电话，他说如果有冰心的书一定寄给我，因为我从小读冰心的作品长大，我始终喜爱冰心。杨成武将军到医院去看望冰心时，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军礼，他说自己也是读冰心的作品成长的，冰心是他的老师。

　　记者：正如您所说，冰心的创作在诸多领域都领某种风气之先，具有开创和开拓的性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也都论及冰心文体的独创，但我想，冰心的文学价值不仅在于她所创造的“冰心文学”和“冰心体”，更在于她为读者写了什么。她的作品集中体现了她的人生观和文学观，是她人品、文品的标志。您认为她人生思想及文学思想的崇高体现在哪些方面？

　　卓如：冰心的作品始终充满了爱国的激情，她晚年写的《我请求》、《我感谢》、《介绍三篇小说和三篇散文》等，都是针对时弊，大胆直书的醒世文字，写得真诚而坦率，令人深思。她对读者充满了真诚，永远跟读者说真话，因此冰心的文学是真的文学，她的作品都是真实的。

　　对小读者，冰心格外关注。她说，世界上没有一朵不美的花，世界上没有一个不可爱的孩子。母亲怀里抱的，老师领着在路上走的，银幕上的，图画里的我都爱。几十年来，她先后为小读者写了近百封的通讯，给予小读者无限的关怀、支持和爱护。她说要把花、光和爱献给小读者。除了自己给小读者写作外，她还大力呼吁作家都来给少年儿童写作，并鼓励少年儿童练习写作。

　　她教育小读者要有爱心，她说有了爱便有了一切。所以她在作品中写了很多儿童之间的友爱和师生之间的爱。

　　更重要的是，她给予读者一种美的熏陶。我读了冰心的全部作品，在她的作品中从未有过粗俗的东西，全都是高雅的、美的东西。这正是一种美的教育和陶冶。她认为人类社会是美好的，应该培养人们高尚的素质，所以她总是提倡心灵美。

　　冰心一生热爱并追求真、善、美，对名利非常淡泊。国家曾经要给她单独盖一个独院，让她安静地写作、生活，她婉言谢绝了。对授给她的各种各样的奖项，她也不要。有的人为了表达对她的崇敬，给她寄钱，她写信说，千万千万别给我寄钱，钱对我没有用处。相反她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社会。她从不张扬自己，就是安安静静地写作。

　　记者：从冰心的作品中，每个人都会感受到这位创作生命长达80年的杰出女作家博大的爱。可以说，“爱”的精神贯穿于她全部的创作中，而“爱的哲学”正是她人生观、世界观的一部分，您认为冰心“爱的哲学”的内涵是什么？

　　卓如：我觉得她的爱是一种泛爱，是一种博大精深的爱。体现在她和她的作品中的爱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世界、爱人类、爱自然、爱亲人、爱故乡、爱师生、爱朋友、爱少年儿童。她对祖国的爱是那么深沉、坚定、坚贞不渝、始终如一，从1919年她写第一篇文章开始直到走到生命的终点，她始终关注着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兴旺发达。晚年，无论谁去看望她，她都要问国家建设的情况，人民生活得怎么样。国家的每一点成就都使她感到极大的欣慰，而存在的问题也给她带来深深的忧虑。她早期的作品《去国》和新时期的作品《空巢》都体现了强烈的爱国精神。她有一次跟我讲，如果对号入座的话，我就是一个爱国者。爱国促使她走上文学的道路，爱国也促使她在多少次国际交往中保持了中国人应有的国格和高尚的人格。

　　看到进口的商品很多，冰心就很忧虑，她说为什么不能把进口外国产品的钱用来研制我们自己的名牌。去看她的人中很多都要给她照相，她后来说，来给我照相的人几乎都用进口相机，有一次有一个人去给她照相时用的是国产相机，她就非常高兴，主动说我再跟你合影一次，因为你拿的是我们国产的相机，我很高兴。

　　记者：冰心从写下“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后，一直不停地写，到她90大寿时，仅仅专为儿童写的作品就有60多篇，这是冰心创造的生命奇迹和文学奇迹，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是一个奇异而感人的现象。是什么支撑冰心永不停笔？

　　卓如：冰心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她有一句名言：“创造是最大的快乐。”这是她在20年代末讲的，在她80年的创作生涯中，她始终如一地坚持创造性的劳动，她要创造出自己独特的东西。晚年的冰心完全靠一种精神的力量支撑着，她的身体一直非常纤弱。而在新时期以后，她进入了更高的境界，完全是站在高岗上看世界、看生活。晚年她写了很多短文，非常深邃、犀利，写的也非常快。只要身体允许，她就要写。80年代初，冰心以强烈、真挚的情感，优美细致的笔调，创作了充满爱国激情、寓意深刻的小说《空巢》，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她的《落价》和《远来的和尚》又同时荣获了“南车杯”百花奖，这对于一名作家来说是十分难得的，何况这时的冰心已是近90岁的高龄了。

　　她每一次住院，都说好了以后继续为读者写东西，一心牵挂着读者。直到这次，她还在这样说。

　　《光明日报》（1999年3月12日 9版）

　　点击阅读：

　　肝胆相照　荣辱与共

　　作家谈创作、学者谈作家”系列演讲之永远的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