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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3月早春,第二届古籍整理出版规划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我第一次见到李一氓同志。从前也听说过:记不清是不是我大哥1941年回到安徽太湖家乡时,听说有一位过江参加过四老爷(新四军)的乡亲。大哥秘密走访过就住在不远的农民老雷,两人谈起许多新四军的事。大哥当时十分神秘,那时和新四军接触是要砍头的。只依稀记得大哥说起四老爷里有一个李一氓。
我见到李一氓时,人们叫他李老,这时已年老体衰发胖了。但作报告讲古籍,带着四川腔调,却很有精神,有那么一股子劲,使与会的人也都觉得有劲了。作完报告,他叼着一支大烟斗走向与会者,我也凑上去和他聊几句,我没有忘记问他在新四军的事。
李老对北京古籍的整理出版抓得很紧。这年6月3日,即古籍会议后不到两个月,李老就叫我去汇报。我到万寿路中联部他的办公室去,中华书局的李侃、赵守俨在座。我这时有的讲,因为古籍开会时,我就走访了不少北京和外地代表――都是熟悉古书的文史专家,这对我们的选题、组稿、审稿都非常有利,而且选定了几部稿子。李老高兴地听,吸着大烟斗,不时插话。记得他说“热河密札”可不可以搞?我说当然好。以后我多次去北大历史系找陈庆华,请他搜集资料。这是晚清头等大事,即李老在《避暑山庄图序》中写的“如咸丰死于避暑山庄,而立同治,杀肃顺,就都是在这里预谋的。”当时慈禧和咸丰弟老六恭亲王联手,与遗诏顾命的肃顺八大臣在避暑山庄的斗争激烈。只是慈禧的密谋得逞,加上老七奕?在密云逮捕了肃顺,时局在那拉氏专权下越来越糟了。这好选题,我们没抓紧出书。
以后,我觉得李老总想为他人做一点事,哪怕一点点,他都尽力去做。1983年他把自己珍藏的《启祯宫词》送给我们,后来又送来陈师曾的《北京风俗图》。这两次都结出丰硕的成果,尤其《北京风俗图》到2005年还重新再版。
李老是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的组长,加上那些年常听人说起他参加过南昌起义、万里长征,还是郭沫若的入党介绍人,心里的李老是个大干部了。但时而又想起他在古籍会上讲:“我开会像英国议会,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话我一直记得,因为我觉得它不平常。仔细想这话是尊重与会的人,也提醒开会的主持人,你讲的要让人愿意听下去。
这样,我对李老感到亲切。1983年1月我们在崇文门饭店开座谈会,大冷天,他也来了。第一个发问“古书卖得怎样?”我只管编书不管卖书,这下为难了。幸而管发行的老金说:“书卖得不错。北京古籍卖得动。”李老听了很欣慰。原来“文革”刚过,十年不印书,只卖一种书,人们多需要书啊!
1985年10月、1986年5月,我两次应约到李老家里去。我到东城贡院邻近城墙(今二环路)的独门院落,只见花木扶疏,新建的房子里插架之物不少。第一次记不得去做什么。第二次记得李老要为文艺报写关于广告的文章。我谈起北京帽店黑猴公柜上踞一大黑猴,万春堂参茸鹿角号门上挂一大鹿角,初级广告。前门棋盘街左右明代店铺挂幌子。清代西四沙锅店卖祭祀的白肉,店里桌椅用白木,有幌子叫“过午不候”,上午就卖完了,是精心做广告了。
李老看重古籍整理人才。我知道的,1982年开会,京西宾馆304室同住的上海学者胡道静校订《梦溪笔谈》、湖南学者钟叔河编辑《走向世界》丛书都是李老邀请来的。还有我的小同乡,于安徽太湖从1939年春到1943年夏同一课堂的孔凡礼,曾多次得到李老的帮助,如李老为凡礼延誉,题写书名《范成大年谱》著。此时凡礼是北京三中的教员,住在西城育德胡同一个小煤厂旁的小屋里。李老知道后,想法分配凡礼一套房。李老的秘书沈锡麟也为此事操心,和我商量。要分房得到古籍小组去工作,实际上列名中华书局。凡礼也来征求我的意见。我也曾帮助凡礼来京,但考虑这样是否影响他的著述,他正在搞三苏的集子、年谱等。我请他自己作主,他犹豫不定,终于没有去中华书局工作。后来自己花不少钱在大兴黄村买了房,医疗条件也欠缺,错失了良机。
我不知道李老帮助抢救过多少珍贵的古籍。我只知1984年,他为红楼梦研究,建议专家去列宁格勒弄回清代流传俄国的钞本。但他并不认为只要是古籍就都好,就都要出版。比如他就不赞成影印《四库全书》。很简单,1932年学者洪业就庆幸当时没有影印成功,洪业说《四库》所收书已经刊印的,已有9/10以上。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整理过标点的刊印古籍远比《四库》没有标点不易读通为好。大概李老也为机关精打细算,要出几千套《四库全书》,大小机关、学校、文化单位为争脸面,抢着去买,大把花钱,恐怕到头没有几个人认真去读,岂不太浪费了有用的资金?像我们出版社花了5000元买了一套台湾印的《四库》,堆在一间大屋子里,我去看过两回,双锁封存的书上落满了灰尘。
我也曾根据李老的意见,写过一篇《〈四库全书〉该不该重印》的文章,刊在1988年6月19日的《光明日报》上,用甲乙对话充分阐明双方的利弊。后来听说李老提起这篇文章,询问是谁写的。当时我在中国书店帮忙,用了“钟初”的笔名,李老以为是中华书局的人,去问也找不到人。其实我还没有说出《四库》的毛病。今天看到李老在《明正德本杨文敏公集》中说:明杨荣的这本书“在清代属‘抽毁’类书,以第八卷〈平胡颂〉、第十一卷〈赠游击将军杨宗道序〉俱有偏谬语。”正是以四库销毁、抽毁古书的证明,可惜我未能像李老这样有研究地指出。
李老出生于1904年,我比他小21岁,像思念父执兄长一样怀念他。敬重他是出生入死战斗的一个老兵,有共产主义坚定信念,到老年时还在忧虑时弊:“十几年来不知怎的,造成一种与这个相反的风气(指邓拓放弃中央委员的提名),真不好说了。”“可惜这些年都不讲基本功了。”
读李老的《击楫集》(中华书局出),才知他是有功力和才华的诗人、词人。“四十年间云岭怨,皖南山色太苍苍”,又那么重感情,至老不忘千古奇冤的战友、烈士。
李老喜藏书因而博览群书。我读《徐霞客游记》,看到徐氏到云南丽江为木氏客人,不知头尾。李老考证木氏原西域人,名“阿得”,明初赐姓木氏为丽江土司。列表木氏二十二代,而帮助徐霞客的是木增,字生白,著有《云淡墨》,即嘱徐氏审定。而木增的五代祖木公字恕卿,因和谪贬云南的杨升庵交游始有文名。于此得知杨升庵影响了木氏几代欢喜文采。
还有我读《一氓题跋》(三联书店版,本文引李老文均引自此书)感到愉悦,来了精神。多美的文字,叫我读了又想读。李老实杂文家,不妨抄一段:
“气数――气数就是脱离轨道的历史,把燕铭同志贬到济南,后来干脆投之‘清室’,直到一九七四年。这时一根针都不准保有,更说不上刻用的刀了。一九四九年以前,没有用功夫去刻图章,是因为顾不上。这些年不刻图章则完全是被动的,强制的了。我不可惜这些年他没有刻一方图章,我可惜他在这段时间没有为党为人民做出他可以做的事情。可能有这么一个闲章在他心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李老写他的老友,1975年十三人学习班的同学――齐燕铭。从老友1919年开始刻印说起,由刻印表现齐燕铭的一辈子,写得动人啊!(赵洛)
《光明日报》(2007年11月9日)